欧洲墓园崇尚友情主旋律

文/余泽民
添加时间:2010-08-12

    在欧洲,我每到一个城市,有三个地方必去:咖啡馆、教堂和墓地。
  从巴黎西北开车,不用一个小时就到奥维尔小镇。直通小镇的河滨公路,如今成了一条印象派的朝圣之路,沿途立着一块块醒目的指示牌,牌子上贴着一幅幅名画的复制品,提醒游人,毕沙罗、塞尚、科罗、凡•高等印象派大师,当年曾在这里作画。
  在寂静冷清的奥维尔墓田,一堵灰色的石墙根下,立着一对矮不过膝的朴素墓碑,墓上爬满绿色藤蔓,从远处看去,两座墓碑像是从一个双人睡袋里钻出的两只脑袋。
  这是兄弟俩,哥哥是凡•高,弟弟是提奥。
  上大学时,我读过《凡•高传》和凡•高兄弟的书信集,既激动于哥哥的疯狂灵感,又感动于弟弟的持久亲情。说凡•高“只爱艺术,不在乎金钱”并非事实,他一辈子都梦想发财,相信自己能够发财,认定自己能举办画展养活自己,并能偿还弟弟为他支付的生活费。
  凡•高在临死前,还跟弟弟许诺:“我或者用钱,或者用命来偿还。”最后,凡•高用了后者,并且索去弟弟的命。
  1890年7月29日凌晨,37岁的凡•高在奥维尔咽气,6个月后,提奥撇下家人,安息在哥哥的身旁。
  没有提奥,就没有凡•高;如果没有凡•高,提奥的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总之,他俩的名字是不可分的,就像他们的墓,缺一不可。
  在罗马的西班牙台阶东侧,有座两层的“小红房”,那是济慈、雪莱纪念馆。
  台阶上的游客密密麻麻,光顾纪念馆的寥寥无几。想来,在崇尚物欲的消费时代,诗人的友谊很难成为主旋律。这两位英国诗人都葬在罗马新教墓地,或许因为他们,当地人叫它“英国墓地”。
  1820年秋,身患肺结核的济慈,接到雪莱发自比萨的盛情邀请。他离开伦敦,几经辗转,11月初抵达罗马。由于旅途疲乏,他和陪同的好友、画家塞维恩在“小红房”租了套客房暂做休整,结果一病不起。
  塞维恩心怀惊恐地陪他度过了最后的日子。一个月后,济慈病逝,葬在新教墓地。两年后,雪莱海上遇难,他的遗体虽被火化,但他的心脏被带回罗马,与济慈为邻。
  “葬在如此甜蜜的地方,让人爱上死亡。”雪莱生前曾浪漫地说过。
  济慈死后56个春秋,那位与他情同手足的英国画家塞维恩,也回到罗马与他永远相伴。
  他俩的墓碑并肩而立,就像长眠奥维尔的凡•高兄弟。在两座墓碑中间,还有块很小的石碑,据说是塞维恩的早夭的孩子。
  不知为什么,望着这三座墓碑,我忽然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秘密,忽然萌生出一个几乎让自己落泪的莫名念头:这个婴孩并没有死,肯定活在某个只有这对挚友才知晓的无人岛屿。
  济慈的碑文,是他的遗言:“此地长眠一人,其名以水写成。”
  在我看来,诗人说的“一人”,就像基督教中“圣三位一体”:诗人,画家,友谊。这是世界上最高贵的友谊,是人类曾经拥有却又失去了的美好情感。
  在德国图林根州的魏玛古城,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公侯陵。墓地里有一个圆顶教堂,里面安息着一对伟大的友人———歌德与席勒。在魏玛的民族剧院门口,这两位“狂飙突进运动”的领军人物至今并肩站立,雕像的基座上写着:“诗人伙伴歌德和席勒———祖国”。当然,歌德与席勒的友情并非没有遗憾,他俩不像雪莱和济慈的惺惺相惜,也不像凡•高兄弟那样相依为命。当时的歌德声名显赫,享尽荣华;席勒则是身陷窘迫,四面楚歌。歌德确实帮过席勒,邀他移居魏玛,帮他买房,资助他写作,并受席勒的天才激发,创作《浮士德》的第一卷。不过,歌德在创作上不像席勒那么坦率,即使在两人推心置腹的时候,也不向席勒透露自己的写作计划。
  席勒英年早逝,贫寒的妻子把他葬在一个平民的合葬墓穴,后人甚至分不清哪个是诗人的头骨。二十年后,歌德出于怀念,从墓穴里挖出的一堆头骨中挑了一个最大的捧回家,后来把它葬在魏玛最尊贵的公侯陵内。歌德死后,没跟家人葬在一起,而是安息在席勒身边。
  雪莱曾在诗中写道:“死亡是这般庄严,安详,如同这静夜温柔无畏;像一个在墓上玩耍的好奇孩童。于是我想:死一定掩盖了诸多神秘,不知人类是否真有美梦存在?”
  其实诗人是知道的,在真情的墓园,在寂静的地下,藏着人类最神秘的梦———友情。
    据《特别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