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怀念
《我的亲人老费》--诗人、作家 雷平阳
我相信生命的力量是强大的,就在前天下午我也还相信。阿胡、老虎打电话来,说老费陷入昏迷,一起去看看。当时我的家中来了两个北京朋友,脱不了身,内心里也相信老费一定没事,肯定会很快地醒来,所以我说,我改日再去看他,陪他聊聊我们快乐的往事。晚饭时,我心神不宁,又给阿胡去了电话,阿胡告诉我,老费神志有些混乱……那时,我仍然相信,老费的生命远远没到尽头,他只是走累了,在路边的树荫下打盹。
老费朋友遍天下,凡与他相处过的人,都视他为兄弟,尊重他,爱他,乐于与他相处,人人都以与他是朋友为荣。家中、办公室、电话里,常有陌生人来访,开口就说:“我是老费的朋友……”大凡如此开口的人,我都引为座上宾。只要是老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没有任何拒人千里之外的理由。一个始终襟抱坦荡、天真无邪、快意恩仇的人,我不相信他的身边有邪灵。
1991年夏天,我从昭通只身来到昆明西郊工作,一个落魄的文学愤青,天天抱着地球仪写诗,幻想征服世界,但世俗生活中没人理我,处处碰壁。有一天午饭前,我抱着一叠稿子,很胆怯地走到新闻路51号,又很胆怯地去找费嘉。那时候他未必对我有多了解,也未必觉得我的文章有多好,但他接过我递上的稿件,迅速往抽屉里一塞,胖嘟嘟的嘴巴里吐出来的第一句话是:“走,平阳,我请你喝酒!”之后,他叫上李开义,我们仨来到一家小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出了酒馆,三个人互相搀扶着,在中午的新闻路上又喊又叫,快乐中夹着疯野。
从那一天开始,我把费嘉和开义当成了我在昆明的亲人,是他们在我最需要一杯烈酒暖暖冰冷的身体时,接纳了我,陪我喝得像火焰一样自由自在地燃烧。
让我为之如蒙圣恩的是,从那一天开始,在接下来二十三年与老费的交往史,他一直是一面侧立在我身边的照妖镜或者哈哈镜,形形色色的人与事,到了他那儿,无论什么外形,都会现出本相,当然也会上演一幕幕永不落幕的喜剧。他仿佛是一笔我们永远也花不光的精神财富,是我们的荒漠甘泉,我视其为内心永恒的弥勒佛,相信他永远也不会丢下我们不管。我们已经习惯了与他在一张桌子上喝酒吃饭,他胃口大开的样子一直是一面高高飘扬的食神的旗帜,是厌食者的冲锋号或兴奋剂。他从桌子上中途离开?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前些日子,听说他生病,去他家中探望,我们还相约,什么时候再喝一顿大酒。他一直讨厌我们喝酒时,我不醉,总是他醉,我答应他一定来一次烂醉如泥让他看看,让他也有一次送我回家的经历。
我相信他不会死,这个精神与实物的双重美食家,他永远不会死。昨天早上,打开手机,老虎的短信跳出来:“凌晨两点,老费仙逝,让我们为他祈祷吧!”老虎说他是仙逝,没死,成仙了,我仍然相信他只是将自己的生命力移交到了我们的身体中,我,老费的所有朋友和亲人,都会替他活着,活在白茫茫的人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