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妻子 方萍

 就在今天傍晚，接到老费的一个电话，他让我走远一点接听，别让女儿听到。我走到阳台上，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因为几天前，他告诉我们脖子上有个包块，我们叫他赶快去医院检查。这个电话一定是跟检查有关。
他平静地告诉我，检查结果是肺癌，中期。我说不可能，是误诊。他说他弟已经跑了几大医院，请专家看过报告。他镇定自若地说，没什么，只有面对，人生就是这样无常。我自己没什么，只是觉得对不起你们，你的担子还重，一定要坚强……我已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话。
回到客厅，我抓起毛毯捂着脸，胸口顿时刺痛，泪流成河，不知哪来那么多的眼泪，一个多小时后，我擦干眼泪，想跟女儿说，才开口，我控制不住自己，痛哭起来，丹也大哭起来，我们抱在一起痛哭……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擦干眼泪、相互鼓励、相互安慰。我告诉丹，不怕，我们一起面对。
这一夜，我们无法入睡。

2014年4月24日
上海的早晨，5点就已天下大白，人们开始了忙碌的一天。我们6：30就来到医院，以为是很早的，却看见门口排起了长龙，令人崩溃。好在我们已经约好。可怜天下病患者。失去健康，方知健康才是最昂贵的。
今天跑了两家最好的医院，看了两位专家，都是同样的结论——只能做放化疗。朋友开车带我们观外滩，虽然我依然在车上不停地拍照，却是另一种心情，美景蒙上了忧伤的色彩，每天都在不停地说服自己、安慰自己，却依然挣扎，依然疼痛地把眼泪变成笑容……虽然朋友们的鼓励和关怀是我的力量，可我在夜里常常是泪流成河。

2014年4月29日
经过多方会诊，所有西医专家的意见都是只有放化疗，老费的选择也是化疗加中医调理。今天下午开始了第一天的化疗，希望他能渡过难关，柳暗花明又一村。

2014年5月1日
化疗第三天，老费一切安好，只是输液时间太长，从早上9点多到晚上7点多。他实在躺不住了，爬起来自己举着吊瓶说，我要去游行了。然后振振有词地说: 我要生存！还我健康！把陪护逗得乐不可支。陪护说，我还没见过这样的病人。
呵呵，这就是老费！正如同事们来看望他时都说，很想念他的幽默。

2014年5月10日
老费趣事几则——
一、病症确诊后，住进肿瘤医院，每天需要满医院跑，进行各种分项检查，我快步冲在前面，他跟在后面，嘴里嘟嘟喃喃地用普通话说: 这里不好玩，这里不好玩……
二、去上海看专家，约好早上8点前必须赶到医院，我们住在东方航空的酒店，5：30就到楼下吃自助早晨，刚开始吃，只见一队神采飞扬的空姐拖着行李箱如燕子般飞进来，老费顿时目瞪口呆、目不转睛，全然忘记了眼前最爱的美食。第二天早上吃早餐，他一直看着门外，我告诉他，今天下来晚了，空姐早在飞机上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眼里有些怅然若失……
三、今天输液的时间太长，我让他躺平睡会儿。他说: 不，思想永远要比身体高。他就一直保持着思想高于身体的姿势。

2014年5月25日
下午，我和女儿陪老费到海埂训练基地足球场，看别人踢球。过去，老费一见足球场，魂就跟着球去了。女儿跟我回忆起几年前她跟着爸爸去踢球，爸爸在场上激情飞扬、生龙活虎、叱咤风云的身姿，他留下了力量之美，以至于让她从此爱上足球。如今，他只能拖着病体，魂不守舍地看别人踢球，我不忍心看他看足球时的眼神……
上帝，求您还他健康吧！

2014年5月28日
每天喂药，打蔬果汁，买菜做饭，累得筋疲力尽，是我的全部生活。每天吃不下、睡不着，喝6碗中药，被疼痛折磨，是老费的残酷现实……

2014年6月6日
昨天下午，肿瘤医院胸外科为老费组织了一次专家会诊，认为第一期的化疗没有达到目的，即病情没有得到控制，锁骨上的包块发展太快，以至于压迫神经引起左臂肿胀和疼痛。医院准备调整方案进入第二期治疗，放疗、化疗结合治疗，但一周以来因血象太高，每天输一组头孢等液体消炎，准备下周开始二期治疗。
目前，老费的心态平稳，精神状态尚可，胃口虽然不好，但用毅力来吃各种健康食品，保持能量，准备接受下一轮治疗。
朋友们都一直在牵挂他的病情，正如几天前黄尧来看望他时说: 大家都很心疼你啊！

2014年6月15日
今天是父亲节，女儿发给爸爸发了短信，老费看完，泪流满面……他从来不哭的。我让女儿给我看看，我也泪流成河……下面是女儿的短信：
父亲节快乐！
亲爱的爸爸 因为最后的期末考试复习 没有能陪在你身边 但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人生会遇到很多挫折和坎坷 爸爸之前遇到的那些在现在来看已经不足为奇 而现在的在以后也会不足为奇 关键在于此刻如何面对 我能鼓励爸爸的 就是要爸爸拥有坚强的心和无畏的自信 暗示自己会好起来 憧憬前面的路而不是想起美好的东西就觉得与自己很远 这是不坚强的 这些所谓的挫折 要么就是骨头里的刺 要么就让它成为身上披着的铠甲 手中的剑 然后战无不胜 然而做到这些 只能靠你自己的意志 而我和妈妈会永远陪伴着你 给你最幸福的温暖 尽我们最大的能力陪你走上战场 然后等你凯旋 爸爸我爱你 永远都会支持你 而你也永远是我心里打得过孙悟空 踢全场帽子戏法 才华横溢 不会老去的英雄爸爸

2014年7月19日
老费经历了化疗、放疗之后，身体越来越虚弱，下肢发肿，行动吃力，只能坐在轮椅上。锁骨上的包块早已破，一直需要换药，但在家里没法换药，在朋友的帮助下，住进了昆明同仁医院，在这里做些理疗等辅助治疗，再结合食疗及中草药调理。这里空气清新、环境优雅，在病房就能看见西山睡美人，换个环境，换个空间，希望病情能有所改善。

2014年8月3日
每天，要为自己注射一针精神吗啡，减轻痛感，许多时间里管用，一些时间里失效。
让自己麻木些，是每天的功课。
痛苦和无助，却是我们时时刻刻的经历。

2014年8月22日
这几个月以来，我们说得最多的词就是谢谢，我们找不到更好的词来表达，即便老费这样的诗人也词穷。我每天对朋友们不停地说着谢谢，老费每天也对我不停地说着谢谢，让人听得心疼。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但每次我为他做完事，他都要用气声说谢谢，只有我能听见。

2014年8月28日
我不知道这一天意味着什么，从老费患病以来，更多的是寻医问药及没完没了的治疗，令人疲惫不堪。
今天的太阳格外灿烂，一大早，我们就去医院接老费回家，他想家了。
回到家，他四处看看，眼里全是不舍和留念……然后，他靠在沙发上，吸上氧气，平静地入睡，偶尔醒来，又睡去，呼吸均匀流畅，很踏实的样子。
11点多，老朋友李曙来电话，问了下情况，然后提示我，疼痛是会让人失意的，要面对现实，商量好后面的事，不留遗憾。挂掉电话，老费问是谁，我把李曙的话婉转地告诉他，他说，老朋友想得周到啊！那我们就来谈谈吧。
于是，我们谈开了。两人都在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希望在平静的轻松的氛围中来谈论生死。谈着谈着我们还是忍不住，眼泪伴随着我们的话语，时急时缓，时断时续。
我把话题先引向他的作品，以下便是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也是对自己的总结和安排——
关于出书，我没有强烈的愿望，如果朋友们想出，就顺其自然，请老朋友于坚写序言，把我们俩的那张照片放进去，设计要精致，朴素，如我一般，书名不要取些什么“荷花记”之类的（一笑）……
我这一生成熟得太晚，感觉现在刚刚成熟，无论是思想、情感及我的文章，我曾想，等我退下来，好好写些美文，还想多陪陪你们，可是老天不让，要让我到另一个地方以另一种特殊的方式保佑你们……也没什么，我接受……但是，我非常失望的是，我一生从善，为人诚实憨厚，老天却如此惩罚我，我真的太失望了，太想不通了，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为什么要让我这样？
现在看来，我的治疗选择是错误的，当初朋友们说的是对的，我曾说过，做最坏的打算，做最好的努力。我想在西医上赌一把，看来是输了，也许是命吧。
其实，我现在并不怕死，是怕死之前的痛苦挣扎，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如何让我平静地度过去。你应该懂我的意思，你可以跟医生或是朋友探讨下……其实，我早就知道晚期是无救的，那些所谓的奇迹都是早期或者是误诊，我听从西医是我想赌一把，我想我的身体底子是能承受的，谁知也是不堪一击，走到如此糟糕的境地……我再热爱生活，也不会热爱现在这种生活，对我就是一种折磨。所以，不要再搞输血、打吊针之类的虚假繁荣了，只需要止痛，不要折腾了，让我静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
接下来就是关于墓地，我喜欢金宝山，那里风景好，依山傍水，像公园，而且是诺仕达创办的，我给他们企业写了许多美文，你去找他们，我相信他们会给予关照的。另外，我也喜欢树葬，最好是棵梅花，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过了好一阵，我们都平静了些，他继续说——
还有，追悼会不要给我奏哀乐，我最恨听，我要那首呼斯楞的《往日时光》，不要放鞭炮和烧纸之类的习俗，只要鲜花和安静，一切简朴就好。
还有最重要的是替我感谢报业集团、感谢所有的亲朋好友，他们让我在最痛苦的日子里感到了温暖，友情像阳光照进我孤独的病房，让我在感动中走过了最后的时光……
你不要难过，好好锻炼身体，我一点也不担心你对丹丹的教育，她是个好孩子，她会陪伴你，她是我们的开心果。你还有那么多好朋友，他们也会陪伴你……生活照常继续，这才是完整生活。生活就是包含了喜喜悲悲、生生死死，我们不能只接受喜、不接受悲……
今天把这些伤感的话题谈完后就不再提了，接下来就是去操作吧……好了，已经快10点了，送我回医院，每天晚上11点钟打一针吗啡入睡，是我最舒服的时光（又一笑）……

回到医院10点多，临别时，我们一家人的手都是紧紧握在一起。

2014年9月1日
2014年9月1日，时间在这里天崩地裂，形成了一道巨大的裂谷，记忆在这里崩溃，变成了悬崖式的断层，只有过去，没有未来……
你爱看的那部电视剧（《邓小平》）还没有播完……朋友送来的苹果，还在果篮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你爱喝的绿茶还有半盒，你看过的这本书还没和上，这盒止痛药还有3粒，氧气瓶刚刚换得满满的，杨志刚送来的鲫鱼，你才吃了2次，还有许多放在西里家的冰箱里，这……生活还在往前走，你就不走了、停止了，永远停在了这一天，永远停在了56岁……
“在”与“不在”之间，是地与天之间，隔着一个空空荡荡的世界，我们怅然相望……

2014年9月3日
老费，今天早晨的天空，乌云密布，老天不忍你走，它伤心地哭了……来送你的朋友太多太多，有我见过的，更多的是我没见过的，一切都是按你的意思，你要的那首《往日时光》，让所有的朋友沉浸在美好的往事中，虽然有些伤感，那也是美好的伤感……你托我感谢报社，感谢朋友们，感谢兄弟们，我都说了。丹丹撕心裂肺的哭着喊你：爸爸，我爱你，我爱你……她想把你喊醒，回到往日时光……
告别会之后，黄尧大哥对我说，这是他参加过的最特别的告别会。
送你到金宝山之后，我们都暂时平静了些，你选了一个佛光普照的宝地，与我们的家隔着美丽的滇池，我们可以遥遥相望，我们在你的目光中，你在我们的目光中。
在下山的路上，丹丹对我说，妈妈我们约定，我们不哭了，爸爸是个快乐的人，我们要延续爸爸的快乐。
你福照楼的好友安排我们去吃饭，你的老朋友们吃着余总的美味佳肴，回忆着你的往日趣事，大家终于笑开了。我们忽然觉得，你依然在我们身边。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看到天边一片金色，那就是你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