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怀念

赵仲牧:青云街的哲人

作者:山东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徐磊
   
    赵仲牧:1930年2月生。云南腾冲人。著名的哲学家、美学家、诗人。1953年毕业于云南大学中文系。云南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曾任文艺理论教研室主任、云南大学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华美学学会理事、中国中外文论比较研究学会理事、中国高校美学研究会理事(学术委员)、中国大专院校审美教育研究会理事、中国西南五省区美学学会副会长、云南省美学学会名誉会长等学术职务。1985年开始担任文艺学硕士生导师,先后给本科生、硕士、博士研究生讲授“文艺理论”、“哲学”、“语言哲学”、“价值哲学”、“符号学”等课程。学术论著主要有《赵仲牧文集》、《时间观念的解析及中西方传统时间观》、《论思维的类型》等,在学术界产生了重要影响,多次获得教学、科研成果奖。
     青云街是昆明的一条老街。它的东头是巍峨的五华山,旧时老远就能看见高踞其上的省府衙门,仔细推敲起来,它也是当年吴三桂气吞万里的小金銮。青云街的西头是云南大学的正大门,门内层峦叠翠,站在街心即可仰望耸立于山巅的会泽楼,楼身“会泽百家,至公天下”八个大字依稀可辨。五华山远在天边,会泽楼近在咫尺,所以青云街的街道文化和云大的校园文化相互衔接,甚为亲昵。
  “青云街”命名于何时,实难考究。但老昆明人都知道,这条街曾直通明清两朝的贡院。而贡院的旧址至今仍完整地保存在云南大学内。明清时的秀才们十年寒窗苦读,成效如何,命运前途指向何方,便在这贡院中接受裁定。由于老街直通贡院东大门,学子们走在老街上,也便慢慢生出“青云直上跃龙门”的希冀,于是,老街便有了一个紫气汇聚的名字:青云街。
 许多年以来,青云街一直在演绎着滇省最灿烂的仕文化,这里集结了无数智者才俊,近代久负盛名的刘叔雅、方国瑜、姜亮夫、汤鹤逸、叶德钧、江逢僧、江应樑以及史学泰斗李埏先生,都是青云街的“熟客”和“过客”。他们都曾在青云街的茶室里高谈阔论,交换思想。青云街的文化是具备传承性的,至今它仍是云大的师生们漫步的去处。漫步的人流中,有一位喜欢戴礼帽,身着黑色风衣,气度不凡的老人尤为引人注目。这是一位哲人,一个智者。他的名字,无数学者听了都会肃然起敬;他的经历,如青云街一样布满沧桑;他的思想,注定百年后大兴于天下;他的品德,如日月之辉彪炳于无数后学心中。
 这个人就是:哲学家、美学家、思想家、诗人赵仲牧。

先生与街
     仲牧先生与青云街没有必然的关系。青云街是一条风雨老街,仲牧先生是一位哲人;青云街是一道文化风景,仲牧先生是一位极富灵性的智者。街是街,人是人。
 青云街与仲牧先生又有太多的联系。数百年的沧桑,使青云街承载了无数才子的足迹。仲牧先生每次漫步其上,总能听到充满智性的足音。先生的哲学之路,第一步便由青云街迈出。即便在离开这条老街近三十年,先生身处北疆沉溺于哲学之思时,魂牵梦萦的图景中总有它的影子。许多年以后,仲牧先生“辽鹤归来”时,正是这条老街以厚重和温暖迎接了他。
 青云街不只是一条街。于仲牧先生而言,它已与哲人融为一体。街即是人,人即是街。

名门之后
     仲牧先生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与青云街无缘。先生1930年出生于上海。父亲赵诚伯是孙中山先生手下的将军,毕业于陆军讲武学堂。诚伯先生戎装多年,为辛亥革命和抗日战争作出了巨大贡献。同时,诚伯先生又是当时一大才子。罗常培先生在《苍洱之间》一书中,多处写到赵诚伯先生。如:“诚伯腾冲人,日本士官学校骑兵科毕业,民国九年曾任大元帅参议,博闻强识,健谈工诗,每适茶余酒后,谈笑风生,四座叹服,几乎不容旁人有插嘴的机会,近所作无题八律,怀人八绝,很得李玉溪的韵味。”
 才子自然涉猎甚丰,诚伯先生家中有不少藏书,幼小的仲牧先生便如饥似渴地徜徉在这片书海中。1937年上海沦陷,仲牧先生一家迁回云南,时仲牧先生正读小学。1941年,赵诚伯先生出任楚大师管区司令。任期内,他邀请了许多艺术家、学者赴大理讲学。一时间,大理英才荟萃。著名画家徐悲鸿,学者罗常培、费孝通、潘光旦、孙福熙等人经常是诚伯先生家的座上客。仲牧先生终生投身学术,或许在那时就已经耳濡目染,而先生的两个弟弟正是受了徐悲鸿的影响而成为画家。
 仲牧先生幼时醉心于天文学,17岁时精读父亲收藏的梯利著《西洋哲学史》,深感哲人之思比世界更辽阔、更深邃,于是,跻身于哲人之列成为其终身追求的目标。
 抗战期间,仲牧先生来到昆明读中学,第一次走近了青云街,青云街上,条石铺成的路面,年湮代久,人踩马踏,棱角早已消磨殆尽。看着青云街古旧的木构建筑,先生倍感亲切,但他当年大概没想到会与它结缘一生。

   
              图为1983年拍摄的青云街丁字坡脚

大学时代
     1949年9月,当仲牧先生从“边纵”回到昆明,再次走过青云街,他已经是云大文史系的大学生了。大学生时期,先生以听课为辅,课外博览群书为主。诸如哲学、逻辑学、文艺理论、道德哲学、心理学、历史哲学、宗教哲学等方面的论著无不涉猎。此外他又把对哲学和文学的兴趣结合起来,潜心攻读美学理论,这样便大大开阔了知识视野、理论视野和哲学视野。青云街上,先生迈出了哲学事业的第一步。
 仲牧先生每天穿过青云街的西段都要在茶铺中小坐片刻。教室、寝室、图书馆,再加上茶馆是那个时代大学生的寻常去处。寝室拥挤不堪,连书桌也放不下。茶铺较为宽敞,茶桌可充书桌,阅读、书写都很方便。教室和图书馆里不能说话,更不宜切磋讨论,茶铺是个可供研讨的好地方。于是,青云街西头的几家茶铺,便成了仲牧先生和其学弟学长们的第二课堂。从1949年到1953年,整整四个年头,除了偶尔涉足街东头的茶铺,听听滇戏清唱外,街西头几家茶馆仲牧先生几乎是每日必到的常客。
 青云街西头的茶舍,是校园的扩展和课堂的延伸。坐在当街的茶座里,经常能见到老师们的身影。而学子们也往往会邀请老师们一道品茶,谈古论今。有一次,吴近仁先生走过茶舍门口,仲牧先生和其他几个同学约他喝茶,谈论他潜心研究的诗词声韵。那时,近仁先生刚刚任助教,开始领工资了。喝完茶,仲牧先生和几个同学却发现身无分文。最后还是吴先生替大家付茶钱,为他们解了围。诸如此类的故事很多,青云街给了仲牧先生很多的回忆。那些回忆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许会被风吹散,但留在先生心中的是温暖的痕迹。不管怎么说,青云街的影子在仲牧先生心中,是挥之不去了。

江湖夜雨
    1953年,仲牧先生从云大毕业。那年夏天,他被分配至辽宁某大学任教。当“出征”的卡车载着先生驶出校门,路经青云街时,先生一路寻着街边熟悉的茶舍,望着向后移动的石砌路面,不禁黯然泪下。这情景,连仲牧先生也没有想到,竟然有了某种预示。与青云街一别,竟长达近三十年之久。无数个不眠的夜晚,青云街的促膝长谈,高谈阔论,反复折磨着先生年轻而孤寂的心。
 在辽期间,风云突变。在那块天寒地冻的土地上,仲牧先生一度二十年失去发表作品的权利。“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仲牧先生处境艰辛,茕茕孑立。在当今后学不可想象的境况下,先生的思维从来未曾中断过。先生的烟瘾很大,在他吐出的每一个烟圈里,都笼罩着一个属于大师的沉沉的梦。仲牧先生的浓眉像利剑,抗争着多劫的人生。望天空云卷云舒,看庭前花开花落,仲牧先生淡泊人生,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思索的空间。这个空间如果能缩成一条线的话,它是一条射线,起点便在青云街。
 1980年,在时任云大中文系主任、著名“龙学”研究专家张文勋先生的努力下,仲牧先生调回云大。云南大学不着一文钱,引进了一个大师。青云街上,终于又出现了先生的影子。重新漫步于久别的青云街,远处圆通山上的洋草果树,还是那样蓊蓊郁郁;近处翠湖一潭碧水,依然微波轻漾。“辽鹤归来兮,山水依旧,人事已非。”老一辈的师长相继故去,当年的学弟学长亦历经坎坷。眼前的少年渐渐多了起来。走在石板路上,仲牧先生陷入了沉思。这沉思没有滞留在过去,而是指向远方。而远方,又有远方。

北李南赵
    在西南几省的大学生和研究生中间,流传着一种说法:中国美学界有“北李南赵”。“北李”指的是李泽厚,“南赵”就是赵仲牧先生。在许多学者眼中,两位老人的美学思想各有千秋,不分伯仲。李泽厚的美学思想更为本土化一些,而仲牧先生的美学思想是中西合璧式的。仲牧先生首先是个学贯中西的哲学家,因而他的思想是深邃的。就我个人看法而言,仲牧先生的思想走得更为深远。
多年来,仲牧先生潜心研究思维哲学和语言哲学,并为建构自己的哲学体系而创立了“文化哲学”、“场论”、“事象哲学”、“时间哲学”和“符号哲学”。除哲学外,美学是仲牧先生理论研究的第二个主攻方向。他既涉足西方美学也涉足中国传统美学。当“元哲学”、“元美学”理论为一些大学生、研究生,甚至学者所津津乐道时,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些理论模式,仲牧先生在1987年就已经提出来了。
 仲牧先生淡泊名利,一生低调。但滇省毕竟是一块文化热土,走在青云街上,几乎所有学术圈的人都认识仲牧先生。所以,陪仲牧先生散步很累,每走两步都得停下来,听先生与人寒暄。仲牧先生很慈祥,对于后学,他百般爱惜。后学讨一瓢水,先生给予的往往是一条长河。陪先生无数次漫步在青云街,我得到的是乘风破浪的精神和先生背后助我的力量。

诗人仲牧
    也许是受赵诚伯先生的影响,仲牧先生的诗写得很好,颇有杜甫和李商隐之风。作为其门下弟子之一,我至今感到遗憾的是,由于自身天性愚钝,不能从先生处学写一手好诗。我曾多次好奇地问先生,您首先是个哲学家,理性思维能力极强。为什么写起诗来,感性思维会那么发达?仲牧先生答,这不冲突,思维的空间是广袤的。仲牧先生是真诗人。既然是诗人,先生身上自然带有诗人的气质。千万不要因为先生是哲人,就妄加猜测他很古板,其实,仲牧先生的兴趣广泛着呢!
 你见过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喜欢美国摇滚乐和爵士乐吗?仲牧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fan。在青云街的饭馆和先生家中,我与先生就摇滚乐和爵士乐聊得热火朝天,动情处仲牧先生便会引吭高歌。有一次,在先生家中,我与先生一同观看《同一首歌》大型演唱会。歌手周华健唱了一首节奏明快的流行歌曲。只两秒钟,先生便判断出配乐是爵士乐,并踩着节奏跳起舞来。这是位哲人吗?不,这是一位音乐诗人,舞蹈诗人!
 先生虽已年逾古稀,但他的生命中充满着激情。或许正是这种诗人般的激情,成就了先生的学术与事业。先生至今仍在建构着自己的哲学体系,还会到青云街去漫步。青云街的石板路是通向远方的,先生对哲学、美学的探索也永无止境。先生终生未婚,把哲学当成了自己的家。后学们当然不一定要学习先生的生活方式,但先生的治学精神是我们一生受用的宝贵财富。问先生的精神在哪里?我想,不在青云街的石板路上,就在先生构筑的哲学的家里。

   
                图为《赵仲牧文集》封面